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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pril 10, 2019

留美杂记(1)和(2)

奔赴M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八日北京
一场高烧尚未痊愈,然而出发的日子突然到了。
下午,汽车在通往北京机场的林荫道上稳稳地飞驰着,我的脑子里时而闪过即将远行的兴奋,时而又陷入家庭矛盾的痛苦。后顾之忧前进之喜在心头交替作用着,中和抵消着,反映的结果是使我麻木地盯着车窗外。窗外是美丽的北京郊区。
然而,车内的大多数人都处在出国前夕的激动之中。老S是出过一趟国的,只听他发起议论来:出国前这一趟去机场,当然是兴奋。但和回国时离开机场那一趟的滋味,那个兴奋劲,是不能比拟的。。。那简直是兴奋得不得了!他苦于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只好一连重复了几遍兴奋得不得了
我顿时感到心被刺痛了一下。是啊,这是不寻常的一趟啊!这一去,就是五年,五年之内是见不到这熟悉可爱的一切了。刹时,依恋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我贪婪地望着窗外的一草一木,一沟一畦,仿佛这是最后一瞥,必须把一切都烙印在脑海里。然而它们却不那么多情,静静地沐浴在夕阳中,显得庄重而自信,蓦的一下就从眼帘掠过了。
我恐怕有点后悔。到了候机楼,我对小S说。小S表示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但是他说,为了出国,大家苦苦奋斗了一年,每每担心的是怕出不了国。何苦时至今日,又迷惘起来呢?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八日至十九日中国民航波音707
下午八点十分起飞时,北京已是万家灯火了,飞机取道新疆,近四点(北京时间)到卡拉奇。稍事休息,便直奔巴黎。离卡拉奇时,一轮弯月从地平线下冉冉升起,很美。过了一会儿,见东方天际出现了虹状带,似乎要天亮了。实则不然,这是一个异常缓慢的黎明,因为我们是在逆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行。
睡是难以睡着的。一万米的高空也难以发现长期观赏的景物。只是那无垠的空旷明白地告诉我,我是奔赴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何苦呢?老婆孩子初到南京,人生地疏,又为父母不容,自己这一年来身体也一直不好,前面又是那么遥远而未知的世界。可是,可是这又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呀,可以开阔眼界,学习别人的长处,来建设我们可爱然而落后的祖国,多学一点本事就可指望国家多作一点贡献,这不正是多年来的宿愿与抱负么?怎么能丧失我的理想,还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呢? 何况如今后悔已迟,迷惘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信心百倍地冲向未来吧!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九日巴黎戴高乐机场
到了久闻大名的戴高乐机场时,心情已稳定了下来,大概是找到了精神支柱的缘故。
当我正坐在卫星结构的候机室里时,从五颜六色的旅客中朝我走过来两位穿西服的中国人。其中一人和蔼地向我问道:你是。。。?见我疑惑不解,他自我介绍起来,我是西安交大动力系的, 这一位也是交大毕业的,我们来这儿开会,现在回国去。我们认识你。。。我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起来,哈,在交大当了几年反动学生,真真是臭名远扬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已和他们握过了。这堪称是一段戏剧性的邂逅。
其后转乘美国TWA的波音747,越大西洋,到达纽约。纽约机场是一路所见最奢侈的一个, 卫星结构的候机楼全部为猩红色的地毯覆盖。跑道上待起飞的飞机排着队,约莫每四十秒钟有一架射向苍穹。然而一出机场,映入眼帘的却是噪杂拥挤的人群和汽车,以及不太清洁的街道。
晚上九点三十分(当地时间)到达华盛顿特区,和小S住在使馆招待所。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华盛顿特区
华盛顿特区是公认的一个美丽、清洁和文明的城市。
晚饭后,和老Z去白宫和华盛顿纪念碑一带游转。绕过白宫,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行人稀少,风景很好。我和老Z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几步开外,见两个成年人正在殴斗,很明显他们都喝醉了,不过胜者稍醒, 败者如泥而已。但见胜者把败者推进一个树根边的泥水坑,又飞起穿着大皮靴的脚朝败者脸上狠踢了几下。败者蠕动着,挣扎着,爬了起来,当他用手捂着脸,趔趄地走过我们面前时,我们看到血从他的两只手中渗流出来。老Z和我顿感一阵毛骨悚然,我们匆匆地去纪念碑转了一下,就折回了。 归途中,不时看到横躺在长椅上准备过夜的流浪汉,不时又遇上搂抱着吧哒吧哒亲嘴的男女青年。
不远处,一边是华盛顿纪念碑耸入夜空,一边是白宫静悄悄地浸在照明灯光里。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三日途经芝加哥
与小S, W, Q, L一行五人, 经芝加哥来到M城。在芝加哥换机时,除小S和我外,其他三人被骗子骗去了几十美元。我不在场,详情不清楚。总结起来,无非一是英语不好,二是没经验,三是对这个社会缺乏足够的了解。

芝加哥真是名不虚传,已经领教了。
【注】此文发表于《西安日报》198091日和2红雨副刊第261期和第262国外寄语一栏。编者加了编者按:叶梦华同志是一九七八年考取的赴美留学的研究生。他的事迹本报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七日曾有过介绍。今年五月五日本报红雨副刊上曾登载过他写的乡愁一文。作者最近又寄来了赴美留学杂记,本报从今日起陆续登载。

乡愁
我心神恍惚,坐立不安,什么事也干不下去。我知道,这是我的怀乡病,乡愁,又犯了。
周围的美国朋友们安慰我说,这是文化差异引起的振动,或是种族差异造成的格格不入,慢慢就会好的,然而不对,他们不了解我。
是想家么,想老婆孩子了么?是的,但又不是,还又更多的别的东西。啊,是了, 不是那个小家,是大家,是想整个的国家,她的山水,风俗、语言,一起生活过的农民,一同工作过的工人,农村、工厂和学校。但那些依然不是我全部的乡愁。
地球上的人也许并不十分清楚整个地球是什么样子,只有飞离它的人,才从宇宙欣赏到这颗璀璨的蓝星。当我在祖国四处旅行时,我认识了我的祖国,爱上了她。然而这种爱,在我离开了她的时候, 猛地升华到了另一境地。她距我如此遥远,我却第一次明晰地感到她在这个世界上跳动着的脉搏。她是伟大的,我深信她的未来是更加伟大的。
为思念着她的一切美好,又惦记着她并不完全健康的肌体。什么时候能将所有的弊病统统诊断出来,革除掉,治愈好呢?什么时候能够健康地成长,更快地强壮起来呢?我是她十亿儿女之一,盼望着能为她做点什么,尽我的力,尽快。。。

我的笔突然被什么涩住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珍惜你的时间,是的,与其沉湎于此,不如抓紧时间,早早完成这的学习任务,飞回可爱的祖国去。
【注】此文写于一九八零年三月三十一日,发表于《西安日报》198055红雨副刊第205国外寄语一栏。编者加了编者按:本文作者叶梦华是一九七八年考取赴美留学的研究生。他原是西安交大的学生,出国前曾在本市新城区光明低压开关厂工作。关于他的事迹,本报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七日曾有较详细的介绍。这篇短文是从她今年三月份来信中摘录出来的片断。从文中可以看出一个出国留学生对祖国所怀有的真挚、热爱的深情。在这之前,一九七八年十月他抵达美国华盛顿转赴麦迪森威斯康辛大学后的来信中,也游同样情感的流露。他在信中说:我来后新鲜了一两天就麻木了。诚然,人家是比我们国家先进富有,而我对这一切是没有感情的。因为先进和富有究竟是人家的。现在留在我感情里的,却只有思念家乡,思念祖国。。。今天他的这封来信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要比上次来信更深了一层。这篇短文的题目也是来信中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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