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常用语拾遗并注(稿)

先母常用语拾遗并注(稿)

叶梦华

二零零三年八月

上个月把“<<晚苑香>>由来”稿寄给大姐二姐两家人徵求更改意见，海弢提出要我写一篇先母用语录之类的东西。先母的诸多常用语本已在我们之中口头上频频引用，只是没有完整地有条理地整理出来。海弢一语既出，海弘，大姐和二姐相继附议。可是母亲在我心中是平凡的伟人。我早有计划要大写特写一番的。岂可支离破碎地信手写来。故尔取名拾遗稿，算是在记忆中收集素材，一条一条先堆集起来。将来如能定稿，当该名为“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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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要求我们：“胆大心细”。

我自认为胆大，其实只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母亲胆子之大的故事极多，得等改日有空时再慢慢叙来。母亲也确实是一个心细的人。她总是要求我做事“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小时候母亲常责怪我粗心大意。我现在可以自认为是个心细的人了。

大姐说：妈妈的胆大是令人敬佩的。如她怀著我只身一人带著五，七，九岁的三姐妹乘军人的船从四川回南京，路上遇到极大的麻烦，三姐妹上了船，不让她上船。大姐以初中程度去考大学也是妈妈的决定。

妈妈常用“勤能补拙”教育我们。

母亲虽然不拙但十分之勤。我们几个儿女们也都自认不拙而勤之有余。偶遇一些较难的事情，多花些时间气力而已。

与此一脉相承，母亲爱说：“笨鸟先飞”。

母亲虽然不笨但凡事“投早不投迟”(先母语)。我们几个儿女们也都大都如此。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

凡事要有计划，而且要及早计划。人若不勤，就是“比死人多一口气”(先母语)。

母亲厌恶懒惰贪图方便和怕麻烦的人，她说：“死了最方便”。

这话与凯恩斯的名言有异曲同工之处。古典经济学家认为从长远来看供求之间一定会取得平衡而短期内的不平衡是暂时的随机的和不可解释的。当凯恩斯提出他的解释短期现像的理论时，古典经济学家都嘲笑他：“这些短期现像从长远来看都会消失呀”。凯恩斯回答说：“从长远来看，我们全都死掉了”。

母亲说：“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严以律己实为家风，延及我们下一两代人。我们惯于自责。母亲认为认错了不吃亏而对文过饰非深恶痛绝。现在年纪大了，见过的人多了，每每遇到那些死不认错极力护短的人，感慨之余，越见母亲的伟大。

宽以待人是我们家人的出发点和愿望。“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一家人受小人的诬陷迫害可谓至极，我们可以平心而论，没有和他们一般见识。然而，父母和我们子女们是在什么样的一个没有宽容的时代和文化过来的呢！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此乃认错了不吃亏的又一说法。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害人之心不在我们几代人的基因里。遗憾的是，防人之心似乎也不在我们几代人的基因里。此话先母说起来容易。实践上真想要防，真真是防不胜防！希望我们今后不断努力。

“不要爱小”，“吃亏了不要紧”。

“小”乃小便宜也。父母严格要就我们儿女们“不要占别人的便宜”。

母亲认为对人好要有分寸。她说“斗米养仇人”。或曰：“一口饭养一个恩人，一斗米养一个仇人”。

又说：“救急不救穷”。

我们家自己的钱多年不宽裕。此语仅就个别人而言，与拯救第三世界成千上万的劳苦大众无关。

“禮多人不怪”。

此話與當今腐敗之送禮無關。親朋之間﹐有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送禮或應送多少禮﹐用用此話十分省心。禮也可用于礼貌和礼节。母亲要求我们要讲礼貌有礼节。

“刀切豆腐两面光”。

母亲说，这话是她的外婆说的(可見中國起碼有幾百年做豆腐的歷史)。那意思是，婆媳之间有矛盾，作儿子的要把两面都“抹光”。此话可以引伸到任何两人之间有矛盾时，夹在中间的人有时必须把两面都“抹光”。

大姐二姐结婚时，母亲认真地对她们说：“如果我的女婿和女儿吵架了，我一定骂我女儿”。此话无从验证 -- 大姐二姐没有“吵架”的经历，也就轮不到母亲骂她们了。

母亲要求我们姐弟们：“姐爱弟敬”。

而今两位姐姐已成老姐。或许应轮到我坐庄了。母亲的这个要求可能应修正为“弟爱姐敬”了。老弟多多关照老姐们。老姐们则要多多尊敬老弟的意见！

母亲说：“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不但我们姐弟几人是“活的”，我发现海弘海弢也是“活的”。

母亲要求我做事要”善始善终”不要“虎头蛇尾”。

我爱好极多，样样事都想试试。母亲警告我：“贪多嚼不烂”。

母亲常常提醒我们：“乐极生悲”，“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

母亲不但胆大，而且乐观。“天塌不下来”(先母语)。非但如此，好事还往往从坏事中演变而来。

“能忍自安，知足常乐”。

此话我怕难以苟同。“能忍自安”是迁就容忍一个黑暗的制度或环境。“知足常乐”就丢掉进取奋斗心。其实，母亲是一个极为有进取奋斗心的人(她不是常说“知难而进”么！)，也是一个不迁就容忍黑暗的人。但是这也许是在某種特種環境中生存的唯一之道。

“路在鼻子下，”或“路在嘴边”。

如今走遍天下，此话实在受用不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们一家人身体都不是很好，各有各自的病。生了病，恢复很慢，必须十分耐心。

“公不离婆，称不离砣”。

母亲爱整洁。家中一尘不染，样样东西都整理地有条不紊。

“春捂秋冻”。

母亲说冬天穿了很多，毛孔都开著，所以春天要多穿一点。夏天穿了很少，毛孔都闭著，所以秋天可少穿一点。我们一家人体质都不好，这话并没有帮我们少生病。

我们家的人常常以自嘲的方式鼓励自己不要害羞不好意思。父母要我们自己反唇相讥：“怕被人割耳朵么”！克服了不必要的害羞不好意思，我们相互鼓励：“模模耳朵还在不在”。

“拎拎耳朵”，不要“日久忘生”！

我们家人都勇于承认自己的弱点和缺点。但要改正改进，谈何容易。“拎拎耳朵”是不断地提醒自己。“日久忘生”乃旧病复发。

勿作“死人头”。

迎奉拍马逢场作戏，我们家的人固然不会。可是我们有时连起码的与人相处的技巧和基本的社交能力都欠缺，真可谓典型的老实无能的南京大萝卜！届时我们常以勿作“死人头”自责自勉。

“霉他(她或它)”。

此乃英文之“SILENCE TREATMENT”也。意既不去理他(她或它) 。可用于小孩淘气放怪之时。亦可用于对待任何不讲理的人。

母亲自认为是个性急的人，她说：“宁要刀割，不要针戳”；“长痛不如短痛”。

母亲说：“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

我读博士时发现这就是西方经济学七十年代发展出来的“信息不对称理论”。买旧车的人不可能有卖此旧车的人对此旧车了解的全面，当然卖家不至“错卖”而买家难免“错买”。

母亲又说：“钱在我手里，我狠”。

那意思是说：买不买由我，拿不定主意时不买更主动。这也是西方经济学中消费者理论中的根本。

“有钱不买半年闲”。

意即半年内用不著的东西不要急著买。

“花錢買個教訓”。

買錯了東西無可挽救﹐吸取教訓﹐下次不要再犯類似錯誤即可。花錢錯誤之極的一種是“花錢買罪受”。

“骑着马找马”。

这话十分有用，例如找媬母。从经济动态理论上来说，就是要一步一步地求最佳解。

母亲的一手烹饪绝技，亲朋邻居无所不知。母亲说烧鱼时调料的比例非常要紧。她说：“五味调和百味香”。各种素菜的炒法也各有要领：“苋菜不盖锅，韭菜十八拨”。苋菜要吃“淡，烫，烂”。

“三天不见青，肚里冒火星”。

这指的是要多吃素菜。事实是我们家的饭桌上顿顿都有几样素菜。

“人是铁，饭是钢”。

母亲主张多吃饭。也有可能是母亲为了把好菜让给我们吃，自己只吃饭。这话是说多吃饭了身体好。安逻辑应说成“饭是铁，人是钢”，或“人是钢，饭是铁”。但中文讲究平仄，读起来顺口，意义自明，逻辑就不那么要紧了。

“粗茶细吃，细茶粗吃”。

父母都是喝茶上了瘾的人。南京人“吃”“喝”不分。粗茶是指便宜的茶，细吃指的是要少放。此话极灵，爱喝茶的人一试便知。

“烂板凳”。

与父母生活的几十年，中国的文化尚属纯朴。来访的客人不须要先作约，经直登门。更有一些常客长坐不辞，全然不顾及我们主人要吃饭要睡觉要做事要外出等等。“烂板凳”是对这类人的爱称。

“拖尾巴蛆”。

这话可褒可贬。或用于小孩子纠缠大人不放。或用于马屁精紧紧追随。或用于恩爱夫妻形影不离。

“头扭扭的”。

南京话把“扭”发音为“肘”。这是形容那种自以为了不起但又没有什么真本事的人把脖子伸的又歪又长，装模作样而内心深处又有点不平衡。

“闷头鸡，”“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我们家的人都爱说话。有事心里憋不住，一说为快。无事也爱大说大讲，十分过瘾。这主要是叶家人的家风，母亲并非如此。不过母亲和我们一样都不喜欢那些有话不说的人，谑称之“闷头鸡”。

“僵拐拐的。”

此乃描寫某種難與相處的人。也可用于自責。

“臉上下霜” 以至“臉上能刮下霜來”。

“僵拐拐”的原因是天氣太冷﹐所以會“臉上下霜”。霜下多了﹐就能刮下霜來。此語亦可用于形容心情不好。

“水嘴。”

这是不会保密的人的嘴。既要防他人之“水嘴”，也要提醒自己不要“水嘴”。

“一副雷堆(音)像的”和“一脸能各各的”。

周滨认为这两个形容词十分有用。周滨说在超市排队交钱时，要选一个“一脸能各各的”，要避免碰上一个“一副雷堆像的”。“雷堆”大概是南京话“累赘的”发音。

“不要大脚装小脚”。

这话多用于家庭内部。指的是好吃的爱吃的东西就只管放开肚子吃，用不著装模作样地说吃够了吃不下了。

“沒屁眼”。

一旦沒有屁眼﹐就有不通的問題。不通者沒有邏輯也。人﹐事﹐物階可“沒屁眼”。

“拾個屁﹐沿街戲”。

學了一個雕蟲小技就到處賣弄而或道聽途說了一點並不重要的事就到處傳說。

母亲形容南京的夏天是“百日大难”。到了秋天，则“一场秋雨一场凉”。

谈及打扮，母亲说：“会打扮，十七八；不会打扮，屎娃娃”。“六腊看鬼，二八看美”。这两句话怕过时了。现在人从生下来到死都在打扮，从一月到十二月也都在打扮。

直至五十年代，家中做饭还常用灶台。母亲教我们如何烧火，她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

母亲风趣而有哲理地说：“狐狸生的叫香香，刺猥生的叫光光”。

狐狸刺猥对自己的后代尚如此偏爱并寄予如此厚望，何况天下父母心！

“长尾巴”。

我们家把过生日称为“长尾巴”。过生日一般都不庆祝，只是开个玩笑提醒过生日的人进出门时当心“夹了尾巴”。母亲说，如要过生日，应为母亲过。因为那是母亲受罪作贡献的日子。

母亲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那是形容父母为子女操心，子女全然不知道孝敬父母。海弘提醒我：母亲爱称我为她的“讨债鬼”，海弘并要求我就“这里面的深刻含义”给予“全面解释”。“讨债鬼”乃专用词也，非常用语尔，故不属本文，当于它处另作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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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搜索枯肠，又能追忆出很多。我想主要的应该都已经有了。是我“收心”的时候了，该去挣钱养家糊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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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遗：

“货买三家不吃亏。”

“欲食龙肉，还须亲自下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恶人先告状。”

“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

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捧着金饭碗讨饭：这意思是，手头有个更好的东西，却去寻找一个较差的，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身上没有钱，处处讨人嫌。

矮子矮，一肚子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