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日记（1966年12月9日至1967年元月14日）
1966年12月9号 于陕西兰田 晴
我的准备工作似乎做得不错。不想到早上要走时，却颇忙乱。行装也搞得不好，没经验。
九点钟我们走出宿舍，有点糊涂。脑中并谈不上什么长征，既没有“长”的概念，也没有什么“征”。稀稀拉拉就走出来了。
今天过得很有意思。没想到第一天就颇“惊险”。我们过灞河时，天已全黑了。过了浮桥，什么路也看不见，只得拿出电筒，抽出腰刀。我们被水田档了去路，走了不少费路。7：40才到接待站。
今天走了快100里了，太多了，又都走的小路，右脚起了一个泡。
农民估计距离差别十分大。
我们问：“到孟村还有几里？”
“20里。”
于是我们又走了半个钟点，再问。
答曰：“20多里。”
真算是见到黄土高原的壮景了，真真是一望无边 -- 江南丘陵是见不到的。日落时更美。正是暮色苍苍茫茫之时，我们都回头看那落日。村里的孩子们以为有什么稀奇，也跟着看，结果什么也没看到 。。。
1966年12月10号 于陕西九间房公社
夜里没有睡好，大概是昨天太累了。早上搞到10点才出发。今天走得少（50里吧）。
我们在普化公社休息了一小时。真正见到了所谓集市了。好不热闹！中小的兔子0.40一对，小猪3元一只。我们坐在最热闹的地方吃饭，围了一群人看着我们。我们在展览。我们是城里来的稀奇。
今天一直是走大路，10分钟走一公里或稍慢点。今天走得不太累。
4点多到了九间房公社，给我们安排在农民家睡。
1966年12月11号 于陕西黑龙口
今天是在诗情画意中过的。
起得较早。出了九间房，不一会就进秦岭了。那是怎样的壮观！我们顺着公路，沿着小溪 -- 不，在江南是小溪；在陕西、在黄土高原怕是一条河了。我们不知拐了多少弯，上了一个坡又一个坡。重重叠叠的山峦，真是没有一个穷尽。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可还没有走出秦岭哩。
今天我们走得较快，走了100里。
走到胡家村，一个人拦头问到:“你们是交大的吗？”随即便说要向我们反映情况。我们坐下来，围成一圈，四周又围上一堆人。他的大意是说公社党委书记把他们打成了反革命，要求我们住下帮他们搞文化大革命。这对我们却是个棘手的玩意 。。。
离开胡家村，天已漆黑了，又开始惊险了！须知这是在山沟里啊。把刀抽出一半，遇到人就用电筒照他的眼睛。7点便到了黑龙口。
为了避免走“之”字形的下山路，我们走了两段小路，真是险极了，如坐滑梯一样滑下来。下坡时跑了一下，现腿酸溜溜的。没经验，以后要注意了。
1966年12月12号 于陕西商县
真是一天比一天有趣。
早上出发较早，7：50吧。走了15里后，大约到中午时，决定走山路。于是就开始翻秦岭了。累虽累，可真是有趣极了。现在是一望无边的山了。登极而望之，那山后的山，一层一层，如同海浪一样。我那知道山的利害，还以为山便是紫金山似的山哩，真实无知。
山上的人真是热心极了。每到一处，老乡就问我们吃饭了没有。我们到了一个柿子园，要求买他们的柿子吃。他们拿了三大箩来，一分钱也不肯收。那怎么行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最后给了他们三角钱。我们呢，柿子吃了个饱。我们也不知吃了多少，20几个总有吧。没有把三篓吃完就又上路了。
然后沿着小路走，走呀走呀，终于于5：30到了商县。第一个就踏进食堂吃了个炒肉片 —— 确实想吃得很。
1966年12月13号 于陕西商县 阴天
夜里睡得不好，和素不相识的两人挤一张床。早上6：30起来，给家里写了封信，把一些无用之物寄了回去。
我们搞了一个旗，一人搞了一个红袖章。搞了一百本老三篇 -- 当我们路过山上的村子时，那儿是多么需要阿。还搞了不少语录。
看了以前的日记，太简单了，完全不能反映我们丰富的见闻，更谈不上自己的感想了。
农民们烧水直不当回事。记得到孟村时我们想把随身带的水壶装满水，问“老乡，有水吗？”“有！”老乡热心地说着，便把水壶拿走了，让我们坐着休息。但久久不见他人出来；进灶房一看，他正拉风箱拉得起劲哩 -- 原来他并没有现成的开水，正在给我们烧哩。
走路时我们常放开喉咙高声唱，或称为大喊大叫吧。顺着山谷中的溪水边走边叫真是痛快极了，非到声嘶力竭而不止。
北方的山与南方的不同 -- 没有树。北方的河和南方的不同：（1）水清，盖因沙石为底耳。（2）岸宽，小小的河水，岸可有近百米宽。然后才长上一排树，其它地方则都是田地；更远便是层层的山，无穷无尽的山。这便构成了一个开阔的情景，看了使人爽得很，仿佛觉得什么都为大起来了。-- 南方的风景却往往使人色彩感怎么了，感到或精致或秀气 。。。
今天中午去饭馆吃饭时，一群农民坐了一圈正在吹牛。有一个说，他吃了糖醋里脊，一块四毛八。另一个说他吃了个别的什么，又一个说他吃过了什么什么。其实，其实呢？他们谁也没吃什么。
今天天阴了，预报说要有小雨。我看可能要下雪了。哈，那时真是雪里行军情更迫。
听说再不下，庄家要不好了。
商县在闹流行性肝炎，真有点 。。。
起初是脚底起泡，后是膝盖酸，现在大腿肌肉也 。。。不知还有那几关要过才过硬了。
写完日记，外面雪已下下来。真棒，明天不上路则非好汉！
1966年12月14号 于陕西丹凤 阴 晚有小雪
今天走了117里，早上8点多些出发，晚7：00到。
昨夜一场小雪给秦岭披上了白纱，薄薄的一层。乌云也压得很低，给秦岭戴了顶帽子。
天很冷，走起路来正好，停下来休息就感到颇冷。
全副武装起来了 -- 戴上帽、口罩，围上围巾。
今天又走了好久黑路，确实神经颇紧张。
1966年12月15号 于陕西铁峪铺 晴
今天走的较少，50几里吧。早9：30出、晚4：00息。
我感觉还好，王志清腿肿了。
一路上与孙荣坤吹吹牛，大喊大叫一下，不觉就走了很多路，过了很多时间。
于疲劳之余，到了农中又打了半个多钟点的ping pong。一些其他长征的人都惊讶我们何以这样有精力。
（从灞河的下游走到了它的上游，又从丹江的上游走到了它的下游。）
1966年12月16号 于陕西试马寨 晴
今天走了70到80里路。王志清腿肿得颇严重。
快出秦岭啦。现在已经是它的余脉了，山已不太高了。
乡村的孩子们上学，不吃早饭，每人提一个小火炉就去上课。上一半再回家吃饭。
记得昨天在路上吃柿子，问那个卖柿子的女孩子：
“你一次吃多少个柿子？”
她颇有点不好意思，然后答曰：
“四、五十个。”
“。。。！！”我和孙荣坤顿时有点 。。。
慢慢地村子开始富了一点，有花生米了。讲话的口音也不像陕西的了，有点湖北口音了。-- 口音的变化是连续的。
于疲劳之余又打了一场篮球。
1966年12月17号 于陕西商南 阴转少云
走上24里便到了商南，11：00的样子，决定住下来。王去看了脚，郑去看了肚子。
给家里又去了一封信。
回想起来，商县真是个大地方，东西又便宜又好。
在西安学不到什么陕西话 -- 交大陕西人太少。一出来步行，口边挂着陕西话问路（不然听不懂），结果进步不少。到现在算是才入门吧，不想又改成湖北口音了。
秦岭是快走得差不多了。
回想昨天过桥时、云进了山沟时的景致真是美妙极了，那山头是清清楚楚的，可小河却是朦朦胧胧的，仿佛进了仙境了。
1966年12月18号 于河南西坪 晴
12：00多从商南出发，7：00多到西坪；4：40进河南，走了60里左右吧。
早上去县城里，看到很多小狗，顿时很想要一只。居民们也说愿意给并介绍我们到不远的矿区去。
到了矿区，狗果然多得很。正好是星期天，孩子们都在家。说明我们的来意后，一个男孩子说他家有，但不愿给。我们也就算了。但其姐其父却非常愿给，又不肯要钱。【注：记得最后还是给了他们五毛钱。】 男孩与狗的感情很深，哭了。我顿时觉得做了一件坏事 。。。
不一会，孩子们到我们宿舍来玩，那男孩已不伤心了。一问，才知道正恰他也姓叶，叫叶大海吧。
小狗苦极了，跟我们走路走得他够呛。吃的也是问题，住也有问题 。。。
但我很喜欢它（оно）【注：当时一边走路，一边向郑清生学了点俄文。1998年在乌克兰访问教书时因而受益，尚能说出один、два之类。】。。。
Its name is “Berber.”
1966年12月19号 于河南丁河（区） 阴有牛毛雨
走路，带着小狗走路，走了62里吧。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今天算是离开黄土高原了吧。
在陕西
高原落日苍苍茫
秦岭山风阵阵凉
那静静的原野，恰如无边的海洋
这峥峥的高山，不正是它卷起的狂澜？
啊，海阔！天空！
我这心也不用要了——
便披着苍茫奔向天边吧，
便乘着清风冲上云端吧。
且留下万里志，
去迎它万般难。
六绝
练两只硬脚板，
当一条真好汉，
立下这万里志，
怕什么千重难？
1966年12月20号 于河南西峡 上午小雨
早上猴子和王懒得很，起得поздно，动得慢。9：30才出发吧，只走了36里吧。
小狗送给过路的孩子了。为了它，又是一场小小的风波 。。。我应该把它的故事记下来。Bear it in mind 吧。
早上出发，霪雨霏霏，把裤子打湿了，把棉袄打湿了。但是，我现在身体很好。去它的吧 -- 不在乎！
霪雨霏霏的雾茫茫是非常之美的。大概应该用水彩画或中国国画来描写吧。
西峡很大，可与商县比，店较之大，街不如之，牛羊肉便宜猪肉贵。
很明显，among us I feel that there is a “räß” 【注：这个德文字拼错了，应为“riß”，裂痕的意思。我1964-1965年高三时和蒨姐一起自学德文，并用德文通信。到1966年底已遗忘殆尽。】并且也许会日趋更深吧。
1966年12月21号 于河南丹水 阴有点点小雨
今天！它妈的！
—— 宁得玉碎
不求瓦全！
10：20才搞完了出发，走了54里吧。3：00多就到了。有点小不舒服，感冒吧。
天真冷，冷啊，冷极了。
1966年12月22号 于河南内乡 早上雪，下午阴
早上5：30起床，6：00出发。小雪珠越下越大，最后尽然成了漫天皆白。
一路上吃不到早饭，又没接待处，歇脚的地方也没有，真是混蛋，只得拼命赶路。我有病，人不舒服，又饥又寒又累。雪打在身上，湿了棉袄又结成冰。水壶里的水也结冰了。
十一点半左右吧，到了内乡，住在旅馆里。一个早上走了50里。
睡一觉，去医生处一看，38.6o,喉头痛得厉害，开了A.P.C.和西林喉片;晚上38o,又开了凡拉蒙。
1966年12月23号、24号 河南内乡
1966年12月25号 河南南阳
1966年12月26号 邓县
1966年12月27号 于湖北襄阳 阴有时晴
天快晴了，病快好了。真是想不到，区区感冒，把我搞得好苦。
医生草包，奈何不得。25号决定离开内乡去邓县。不想大雪封路，只得取道南阳来到邓县。
今早又从邓县来到这儿。
给家里去了一封信。
这几天本有不少事可记的，只是病它一场，伤我元气，低我士气。人，懒洋洋者也。
1966年12月28号 于湖北襄阳 阴有时晴
早上去参观了这里的棉纺织厂 -- это全国红旗单位吧。
身体已基本全好了，可以迎接新的战斗了。
收到蓉姐从南京寄来的信。
1966年12月29号 于湖北小河（区）
早上给家里去了一封信。
中午出发，乘船过了汉水。这一段公路可坏，走得心里恼火。
天黑时到了接待站，住在楼角里，真是个有趣。
1966年12月30号 于湖北宜城（县） 阴
今天只走了一点点路。在路上挖了个小灶，烧了一下火。这是为明天做一个小小的演习。
1966年12月31号 于（快市）快乐铺（公社）
早上接待站的同志跑过来说国务院来了通知，外地的可免费乘车船回校回家过年。我们听了，心只动了一下，就决定不要这个年，上路去，到路上去过年！
我们上路了。
买了一斤肉，买了一些糖、盐、酱油。走了十多里吧，挖一个洞，就烧起肉来了。
真香啊！先吃了红烧的再吃烤肉 -- 把盐搞上去，烤得油直滴，真是可口极了。
忙了三个钟点，然后上路，走了40里吧，到了快乐铺。两个人在一个小房子里，在油灯边写日记。这就是我们的新年啊。
啊，新年！我怎么没感觉呢？
我过了多少年呢？廿个吧。可这次是最有风味了。哈哈，真是足够浪漫帝克的。哈！
1967年元月1号 于湖北南桥
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大晴天呀，却又太热了。口干得要命。
走了85里吧。好久没有走这么多了，走得颇吃力。
今天是过年，伙食可好，顿顿吃肉。
新年就这么没声没息地来啦。记得早上起来，并没感到什么新年的新味，打了背包就出发了。
今天有点丘陵的风味。
1967年元月2号 于湖北团林
1967年元月3号 于湖北枣林铺
1967年元月4号、5号、6号 于湖北沙市【注：沙市在长江北岸。我们应该是在这儿过长江的。】
比较起来，平原风味确实比山区差了些，走起路来也颇觉单调。整天不动脑筋 -- 这到底是使之休息了呢，还是使之迟饨了呢？
口边挂着湖北话，颇有进展。
今天下午进荆州城，真是个古代军事要塞。至今还依稀可见当年情景。
本想在荆州挂个电话去了解一下家中情况的，却挂不通。
到沙市取了蓉姉来的信。
听说潜江【注：去年整理蒨姐生平，才知道她是在患重病后被石油化工部下放到潜江的。其后病情加重，回宁医治无效而告别人世于1972年元月，时年32岁。】那里有个大油田，比大庆大三、四倍，准备去看看。
1967年元月7号 湖北旧公安（南坪）
1967年元月8号、9号 汪家叉，周公铺，梅家港，湖南津市
1967年元月10号 湖南新州
1967年元月11号 于棠华公社
好多天没写了。这是由于在河南和湖北北面的大平原的单调所造成的，并非这一段路也如同那时那样单调。
相反！有趣极了。从沙市到公安是沿荆江分洪区的堤走的。一边是长江东去，一边是分洪区碧绿碧绿。
由公安去韶山有两条路。一是去草尾处的茅草街过洞庭到沅江，途中可乘两小时的船。
一条是去常德的。
大多数人走第一条，我们取道第二条。
第二天到了（湖北）旧公安（南坪）。真是好一个水乡泽国。我们过了一条河又一条河，真是有趣。
不想下一天更有趣。
过一条江时，正有另一船顺流而下。摆渡的人请那船带我们，他们答应了。于是坐了两小时的船，从汪家叉一直坐到周公铺那边。下船后走了十几、廿几里吧，到了梅家港，又正好碰到了一船去津市（湖南）。【注：我们应该是这一天离开湖北到达湖南的。】 于是花了三角到了津市。
津市虽是个镇子，可却比沙市还繁荣些吧。
在津市看了常德专区图，决定从津市画直线去常德。于是过了江，买了两斤米 -- 吃不到饭时用。取道新州来了棠华公社。
这一带又是山又是水又是丘。
到了棠华铺，公社的人热情极了。吃罢饭，人家空出自己的床来让我们睡，不让我们用自己的被子，要用他们的。不想被子新面、新里、新棉，面子是绸子的。我们嚇坏了 -- 那怎么能行！我们把被子拿到一边，用了自己的。早上一醒，一看才知道枕头也是绣花的。呜呼，真是盛情之下，其实难行。我们足足紧张了十几小时。
早上起来，我扫了一下地，郑挑了几桶水。
（在沙市我们住了两天，洗衣、洗澡 。。。）
1967年元月12号
1967年元月13号 于湖南常德
1967年元月14号 于湖南常德
我们为了洞庭，绕道来到常德，约比走直的要慢上一天吧。但没见什么洞庭。冬天，水干了。
但过冲天湖时，正是清晨日出之时，于是我欲因之梦辽阔，芙蓉国里尽朝晖。
昨天吃过午饭，就去654参观。【注：654工程指的是南京大学在三线建设时期在湖南常德市河洑建的分校。654可能是1965年4月开工的意思。】 走到河洑，想吃东西了。进了店里一问，言有狗肉，于是吃了六角。【注：日记至此中断，再没有写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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